在把我的皮肤“熨”地略有点麻木的凉风里昏昏欲睡。人类巨大的铁船吐着一排接连天际的黑烟,出现在上游远处;一不留神,已轰隆隆地超过我,尾随的波浪每一道都近乎把我的独木打翻。
颠簸未能把我摇醒,反而把我的思想摇进了更久远的往事里。有的我在其中,有的远在我祖先的时代。
流水果真如预料一般地带我日行了千里。我于昨天白昼里还尚在家门口。当时,临走之时,在我最后特的瞧上一眼的朝书房里,那些成百上千、陪伴我多年的书还一一静静陈列在那儿。
现在,放在最深处书架书架最高一角的那本《上官氏先羽族志》唯独浮现在眼前。这本厚厚的家族传记大约一千二百年以前著成;以后每三四百年,有一整辈裔嗣相继离世后,都会由其尚在世的下一后辈添上新的章节;全书仿人类史官司马子长的《太史公书》而作,分为本纪、列传(对妖怪来说,家族史就是唯一的历史;家族就好比王朝,因而如此模仿);本纪记我族子嗣,不论男女;列传记嫁入、长时间投靠我族的重要外来者,主要是几个大族与我们联姻的妻妾;各代的仆从,后也得合作一传。
文载万年之事,我虽有数十年可读之,却缺用以一览此般事冗情杂之文的耐心——此书的这点则不似《史记》的简朴。我又虽不做正面表率、好好读书,却还总要叹息我先祖的此书不知作给谁看、叹息如此巨作不可得何者见识,感觉它尘封在书柜里很可惜。因而,我虽不看它,不过常会“看望”一下它。
在这鸿篇巨制里,在我高祖父姑妹亲笔的序之前夹着的,一些由我父亲和祖父特别附上去的、被泛黄的书页衬托地尤为白净的纸张,便在我“看望”时反复被我摊开。我识字后不过多时,就已能全部将那些纸张上的内容记下了。即使此时此刻,我对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也都记忆犹新,大概是我几十年如一日时不时的温习的缘故吧。即使自己在神游着天外,亦不妨碍我随口念出它的内容来。当时也并未勉强自己去看,有时候还有点津津有味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曾经喜欢看这类图谱、年表?甚至在拜访别的家族时也心不在焉地晃到他们的书房,只为一览他们的家谱。另外,古今各类地图也曾被我爱不释手。仔细想想,我以前应该不止是看,还总要自娱自乐地思索些什么……思索什么?无所谓了。都忘了,我现在。
太祖成世家,太宗创基业;宣宗起姓氏,宪宗约劲敌;子仪续盛业,世远振族心;日月是我祖,承道我父名;血脉传万载,至今有我存。
这是我从前不知何时编的一段顺口溜,能基本概括有史以来我们家族的大事了。
然后……再不知不觉中飘起了一阵萧瑟的雨。在雨中,我总算见识了第一个人类世界里让我震撼的东西。果然,人类拥有最可怕的力量;我们妖怪必须学习人类,才能平息无止境的杀伐,像他们一样团结起最不可思议的力量——江河也能为之阻断,山峦也能为之夷平。
这壮阔之象,让我对完成自己此行的既定目标多了不知几分信心——人类不但像一些书籍里记载的那么厉害,而且现在更厉害了;我选择观察、学习他们,没有出错。
一堵数里之长的灰泥高墙悚然而出,直插天幕!这定是超越鬼斧神工的杰作!大自然也不能有的坚实棱角自水底拔地而起,巍然不动地截断了这排山倒海而来的大河,这岂不足能匹敌那些万古伫立的山峰;这里!多了一座时间的纪念碑!这里!多了一声生命之悲里的惊鸿!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让我们看到在宇宙里瑟缩、时刻会死在孤寂里的生命,若是无所顾忌地迎着苦涩的狂风站在一起,若是用肩并肩的姿态在命运这一最恢弘的悲剧里脚踏着大地、站在一起,有多少力量可以发挥,有多少怒吼能震撼沉默地土壤!
人类啊人类,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踏碎了阻隔他们与胜利的磐石,将这自负的、千万亿万流水也给驯服了!啊!今世人类之中,也一定有一位传说中踏遍九州的大禹那样的人杰,主持着他们没有哪个种族能有的伟大事业。这样的一位主宰!我也有机会见到吗?
我那小船畏缩地减缓了速度,但还是战战兢兢地驶入了这大坝投下的巨大阴影;在这阴影之下,我不得不感到寒冷,不得不感到自己的寒颤;哪怕是极北之国的寒风也不曾让我发抖!这高墙长坝之上,奇怪的机械忠实地伫立,藐视这下方;有一艘隆隆的铁船被吞进了大坝之中,不知去往了何方;远看见几个忙碌的人影,被他们自己铸就的怪物映衬地十分渺小。我也要赶快继续前进。我的先祖,留下了千古盟誓之愿,我如今凡俗的族亲是无法理解的。让我改头换面一番,拾起曾经被竭力呼喊过的愿望吧。
呃……可是,我的小船现在要怎么越过这巨大的障碍呢?上游那些小城镇我早就多半造访过,我现在很想看些新鲜,并且更接近人类文明的中心,所以它们非我理想的目的地;于是乎我便寄希望于这高墙之后的另一个人类世界、传说里的膏腴之地了。
“冰凌。”我不自觉地叫出了我唯一奴仆的名字。但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它也没有出现。我想起来还要对暗号。呵,我是在船上睡糊涂了呢。
“泉兮以流。我之冰凌。”我念出暗号,重新唤它出来。冰凌于是就出现在我头边,寒气逼人的双足令我的耳边有点不堪忍受;我于是坐起来,背对着它问道:“那么接下来我怎么走?”
“这还用说吗?我主啊。不必问妾了。”
“一个多月不见,愈发不恭敬了啊。”
“妾本来就不是什么毕恭毕敬处事的家伙,呵呵呵。”
“呼……如果你想说我直接飞过去,的确不用问了。”
“妾正是此意。难得有机会多加锻炼,有何不可呢。”
“我妖化现形之后可以叼着这小船……算了,那样这几根木头片子基本要散架了。你把水面冻起来吧,我有个主意。”
“谨遵主命。”
说完冰凌直接倒走一步;它那透明如水晶的“鞋”只踏在水面上,便在水面扩散出一片粗糙的雪花状冰面;随着它伫立在水面上一会,冰层逐渐变厚之际,也染上了不均匀的雪色;不多时,小船就被厚实的冰面包围了。它的身体不停地散发着冰冻的气息,一旁的我却不感觉寒冷;冰凌的温度,有时候反而常常让我精神一振呢。
它领会了我的意思,没有让小舟也被禁锢在冰中。我作为一个妖怪,施法前不需要“运气”什么的;因此,我起身,在船尾站好——
“空穴来风,适我股腓。”我提起左腿就往脚下一踏,团团环绕的轻微气爆冲入了船舱;小船向后高高提头仰起,我跃入空中,降落在船后的冰面上,然后往就要在整个船身重压下沉入水中的船尾上用力踢了一脚。
小船向前飞到了空中,一点不优雅地高竖着尖尖的船头越过了大坝,在空中调转姿态,船头冲下地落到了大坝的另一面。
“啊……我主一直技巧娴熟啊。”
“好了,因为尽量不想再过路的时候也被很多人目击,所以才选择水路。水上人们都在那些大船上不会注意到这么小一只船,而陆路上则不得不进入到处都是的城市,其中大多我并不喜欢。我们赶快从旁边的山崖上攀援到这堤坝的另一面,看看这船怎么样吧。”
“恐怕不必了……”
“为什么?”
“妾本以为我主要温和地把可怜的小舟托起,小心地放下。这么一下,再以身击水,恐怕它性命难保……”
“船那有什么性命……但是不会吧,水面总是缓冲撞击的力量的……”
“在这样的高度落下,遇到的水面就像遇到岩石呐。”
“总之去看看吧……嗨哟。”
我特地没让冰凌先回到一支半透明羽毛的状态,让它和我一起走过去;虽然知道走太多路是对它不好的,但是,就这难得一次勉强它一下吧。很快我们就到了另一面……
果然,在大坝另一面发生的事情其实没什么悬念。可我即便在心里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鲁莽,也没料到在另一面汹涌的浪涛中的确可怜的小船会消失的近于无踪;几片在远处的对岸边浮起的木板是它最后的遗物。
没办法了。只能另寻他就。
大坝朝东的这一面,不尽的白色洪流滚滚从奇异的栅栏状灰泥结构下翻涌而出,把河水搅得再次翻腾而富有生气。喝,我的旅程也要像这样奔泻涌动,直达目的地才好。冰凌会在一旁略带嘲弄地叹气,也可以理解;毕竟我自作自受。
之后,我在一艘较小的貌似是捕鱼的船只的屋顶上找到了安身之所。很走运地,和我猜的一样,这条多年以前被漆成暗蓝色、不断发出并非不可忍受的噪声和难闻气味的破烂铁船整夜都在向下游驶去,带我领略了沿途的风光。
很快夜就悄然来临了。我在之后的一路上,又经过了一座大坝(所幸在船被收入大坝并在经过巧妙的机关后于另一面被放出的这段时间里,坝上劳作的人没有在意到我这个躲在船顶缆绳之类的杂物中的存在),经过了许多灯火辉煌的城市;它们和那些山里的小镇完全不同;许多河边大城的光辉,要比月亮更闪耀;甚至从几十里外,就能瞥见一些饰满五彩缤纷的明灯的高堂广厦陡然耸起;对此我不禁啧啧赞叹,可总是感觉它们缺点什么,便都没有停留,一直随着船舷上写着0753的这条并没有抓着鱼的渔船顺流而下。除此以外,那些大城市散发的燥热气息和过于刺鼻的怪味我实在忍受不住。
许许多多浩荡的支流之水不断在我沿路经过的河口汇入我身下这条愈发宽阔的主流之河;它们时不时涌现的暗流在水下汹涌澎湃,却没有给我一点喧闹的感觉;但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大船巨舶提着刺入长空的灯盏之光呼啸着超过我身下的小船时,我总感到不自然。
最后,在东方都泛起鱼肚白的时辰,我还是百无聊赖的睡着了。在此之前,我不得不注意到,人类的世界之上,几乎看不到几颗星星;只有月亮,孤独地洒下被映衬得无比暗淡的光。
在梦里,我理所应当地在“驻云”的枝条上醒来。好多天,都这样做同样的梦了。这究竟是谁搞的把戏?还是我仅仅巧合作出一连串开头一模一样发展大同小异的梦?这些问题好像都不是很重要。我现在多数时候孓立一身,还蛮享受再梦里也能有谁和我多侃侃谈几句有意思的话。
于是乎于这个梦中,隐小奴又在驻云之下出现了。我沉默着,等她,这个亦真亦幻的鬼先开口,给我开起点话头。
“那个……您……”这位话音像薄荷糖一样“清凉”的女性鬼魅这次没有再像她第一次出场一样把自己的脖子弯成诡异的角度,这点很好。说话吞吞吐吐好像很腼腆,这点也很好;虽然感情丰富地从尖细的语音里流露出来,却是半个面瘫这点很奇怪但也还行;总的来说是一位被洗褪色的美丽女子,这点自是更令我感到满意。
“昨日……您……给在下的名字……那个……隐小奴……在下,很……很喜欢。”
“嗯,还有呢。”
“您是要追寻无所拘束的自由的;不但有学习人类改造族群的宏愿,也有与万化冥合的追求。有一座这样的人类之城,就在明天您醒来之处。”
“真的吗。”
“在下斗胆保证。嗯嗯,可以保证。”
“好吧,接下来是龙时间了吗。”
“哈,您可真幽默啊……”
“别打趣了,你才幽默呢。”
“是。请别忘了龙之言,让自己有力量手握新开锋的宝剑吧。”
“我有冰凌做我的剑就可以了。不需要什么新开锋的宝剑。”
“您现在的确不需要。只是要是有什么突**况请务必想起在下的话;那样的话,船到桥头是能自然直的。”
“噢。可以。”
她不再说更多的话;我也没有继续期待什么。
这回,梦的结局再次改变。驻云的枝条忽的生长、变得前所未见地繁茂,遮挡了我的一切视线。在枝叶错结之外,我好像听到天崩地裂、狂风嘶吼。
接着我就醒了。舷号0753的船已经停靠在由大堤包围、具有压抑感港湾里;不远处的船闸正在缓缓启动,我背后的长江(我看到一块插在水里的印着“长江警戒水位”字样和一系列刻度的牌子之后,才知道了我一夜漂泊其上的大河的名字)上舟来船往,巨大的机械、巨大的厂房在不停歇地作业;一切于我都那么新奇——还有向面前的南方望去,无边的田野相互接壤,农户的房子在其间“摩肩接踵”地坐落着,这和山中的光景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这里地势何其平坦,我可以看见更远处,几十里外,一座不大不小的城赫然坐落。这座城貌似没被应是近代新建的高楼大厦充斥,并且被一座绿意黯然之山横亘;很多明显来自古代的建筑安置其间。此真我落脚之处。就我所知,人类强大之路,首先来自精神的觉醒;我不必非得委屈自己混迹在环境恶劣的那种更人声鼎沸的城市,这样一座可以代表人类过去轨迹的城也足够我到其中探求真理了。
0753号渔船的船主早就上岸了,一直没有察觉我这个孤身偷渡客。趁着太阳才刚刚升起,眼前不远的阡陌、通衢之上行人还不多,我决定赶快干脆飞完这最后十几里路。
我站起来,舍弃人形的身体,奋力振动自己翡翠色的羽翼,从这锈迹斑斑的老船上起飞了,不慎在摇晃的船顶还是留下了两道几尺长的抓痕。我只能匆忙中再自嘲一下自己实际的笨拙,赶紧把自己抬升到四五百尺高空,一面自己过大的身形惹人注目。在四五百尺之高,我或会被误认为低空飞行的小鸟,或可以灵活地躲到云层背后。
不用几分,这段短途旅行就完成了。可是因为我族飞行的天赋其实根本不高,我不得不在飞行过程里不断振翅,最后累得心如鼓擂。就因为累得居然有点喘气,我无心太过小心地降落到平地上,决定在所远望到的山上降落。这座山顶上高耸的巨石在这篇平原上尤为突出,但那里只有陡峭的崖壁,并不适合着陆;在此山的上空徘徊了几秒后,我决定在我相中的一片林间空地上着陆。空地的中心,正是因为我当时灵光一现,而被命名为“锻为灵”的老朽崖柏。
我在两百多尺的空中就恢复了人形,任身体坠落;离一百多尺高的山坡上有这么点距离,我还是完全能承受着陆时的冲击力的。
我便落在了锻为灵干枯的枝条上;虽然我在真正撞击之前也用风缓冲了一下,那枝条硬生生地接下我的冲击后只轻轻抖动了一下的情形,我却没想到。我稍微感觉有点惊奇,我本还担心它会断裂呢。我等到我滞后与空中的发丝也徐徐落下之后,就发现妖怪生存的地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局限。这座被人类聚居地包围的山上,居然充斥着同一陌生之妖的气息——确切地说,是在山上的花草树木之中。
这样高调地暴露自己存在的,只能是方圆百里无敌手的家伙了。或者,也可以被称作“土地领主。”
它显然也意识到了我的到来。见到我这般的存在,竟也没躲。我能察觉到它毫不掩盖自身气息源地在从下向上走来。
好啊,那么我们就会会吧。是个怎样的谁呢?我就算打算避开妖怪,也不禁好奇。
我念起了无字咒,为风河做准备。马上,风河一成,我就已到了它也刚到的一座古旧木头山门之前。
它穿着人类女子的衣服,全不畏惧地站在我面前。在我突然出现引起的迷惑在她眼里消散之后,我们的视线随即互相交锋。
“我是‘领主’云溪、朝屮。来者何不自报姓名呢。”
“那么,我就是上官家今世子嗣,瑕隐。”
这个女子身后,一株貌似苟延残喘的古银杏用它苍白电光一样伸展的、被烧却沧桑表皮的树枝撑起了一方之天。因大地染上的风寒传染了给它,它倔强挺直的的枝条上现在一片扇形的小树叶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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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就要离开一下。你能行吗?
能行就好;别把事物放坏了,自己想办法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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